2018年12月20日 星期四

[觀後感][讀後感]徐皓峰作品

許多美好的相遇都來自緣分而非尋覓,
MOD或第四台的電影台多是在百無聊賴時才會轉到,
然後在中途插入一個故事,往往難以融入鋪陳到一半的劇情中,
無法受到吸引看到最後,
但凡事總有例外,「師父」這齣就是如此,
簡短精練的台詞,毫不拖泥帶水的劇情,樸實無華的武打動作,
風格強烈,新鮮卻有點似曾相似的感覺。


電影看完後,查得導演名叫徐皓峰,
教授、導演、編劇、小說家、武術指導、武術家,
這人的來歷不簡單啊!
也終於明白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中那些跟王家衛以往作品不一樣的地方,來自擔任編劇的徐皓峰,
武俠小說界稱他開創了新派武俠風格,是民初以來的第三代,
他的武俠電影跟是著他的武俠小說而來,當然也自成一格。
原來我遇見了位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

既然提起了興趣,便又入手了他的短篇武俠小說集「刀背藏身」來看,
除了很有自我風格的故事外,更有趣的是書的序與後記中那些獨到的個人見解,值得讓人細細琢磨。

這些想法也體現在他的電影跟小說中,作為認識其作品的中心思想,
書裡有些東西得摘出來:

談女人,他說:

「我小時候見過的老輩中國女人,多情、明白情理、能受苦也能悠哉過日子,這種女人心寬氣度大,不會遇事便急,不會恨恨不已。 遇到壞事,傳統的男人懂得歸隱,傳統的中國女人懂得『過去了』。」

「『貧而不賤』的貴氣,接人待物的禮儀上受過訓練。
具備辦公女性的職業氣質──訓練有素的彬彬有禮、心思機敏而儀態內斂有餘。
那種經過訓練後的女人儀態是低調的華麗之美。」

「女人的哭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必須經歷。」

「女人的肉體不是痛苦與罪惡,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顯現。」

談電影,他說:

「美國觀眾知所以愛看英國人演的電影,因為英國人有著美國人不具備的世故,算計得遠,每一步都有分寸感,美國人覺得這種精明勁太好看了。
這種精明不是市儈式的興致勃勃的精明,市儈式的精明只會讓人反感,而是帶著一份寂寞、一份疏懶,一種『活明白了,得這麼做啊』的保守主義的精明。」

「沒有精神實質,電影批評也成了邏輯遊戲,進入純智力遊戲階段,大家就容易迷失。」

「情節的完整並非完整,人物行動的心理依據也非依據。完整,對於觀眾而言,是心緒滿足,而不是技術達標。就國畫而言,近乎無人的《谿山行旅圖》的地位遠比人滿為患的《清明上河圖》地位高,在於一個是心緒,一個是頭緒──生活的各種頭緒;而心緒則是生命品質。」

「讀小說看電影畢竟不是看犯人供詞,半猜半矇,才是敘事──這種傳統,在現今是不成立的,...而一個劇本,常人能看懂的信息,就是台詞了,外行的劇本審訂者,便會要求從台詞上看出一切,否則就是表達不清,劇本沒水平。要一個局部性的東西,承擔起整體,是沒法完成的任務。
交流的成本過高後,便是一場哄鬧。」

談今昔,他說:

「老人都有恐慌,難以恰到好處,往往過分。」

「新生代的惡行往往是歷史演進的手段,誰也猜不透歷史的終極,所以誰也沒有評判權。善惡是無法評判的… …」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是《朱子家訓》的開篇語,也是老輩人一日的開頭事。每想此句,不禁唏噓,我這一代人早不擁有早晨,即便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日之始,是鬧鐘驚醒,塞口東西,出門奔走。
老輩人的早睡早起,是個什麼概念?四點鐘自然而醒,方算一個早晨,四點鐘醒,身體最舒服,可以試試,比五點鐘舒服。 一個民族改變了一日開始的時間,便換了心理,我們與老輩人甚至不是一個人種。晚睡晚起的民族和早睡早起的民族,審美和思維方式肯定不同。」

「上一百年,理念毀滅生活,是比比皆在的悲劇。但在電影世界,獲得一個理念是終極快感。當今大眾電影的虛火上升,是拿不出什麼理念。」

「古人以減省來營造意境,說滿說顯了,便無意境。不是猜謎,謎底是單一的,而營造意境是為了讓人有更多體會。可惜現今人拒絕體會,只求告知。」

「看書法歷代留跡,透著一股「腦力健」的氣魄。腦力健,所以說事的小說是下等,不耐煩於事,要抒情,所以詩歌地位高,也因為腦力健,對現實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強,所以不耐煩編造,要寫史。」

「老師們騎自行車的時代過去後,對現今的敘事藝術,也愈來愈不能理解。例如,學藝期受的教育,是「口是心非」方為語言,現今以此原則寫就的得意之筆,常遭詬病,要求做出「再直白些」的修改。」

「音樂、美術、文學等藝術門類,對於受眾,是有要求的,即是有審美素養的人,回想第一次入音樂廳、第一次入畫廳,必有忐忑。」

「清末以來,對國外理論斷章取義,是人們為自己謀權謀利的主要手段。」

談人物,他說:

「他因寫武俠家無存糧,夫人日憂。他逗夫人說,我們這一批學文的,都去了錢眼裡,就剩我一個了,老天不幫我,毛筆會幫我。 他拿出武俠小說初稿。寫完還不知什麼時候,夫人已忘憂,陪他聊天了。晚於他寫武俠的還珠樓主、宮白羽、王度廬,都有這樣的夫人──如果是武俠作家的命定福利,要讚老天了。」

「『誰學誰』的關係逆轉,便換了人間。」

「人的心思和性格,在於給自己設立了條件。正常人都是一個給自己留退路,給行為設立條件的人。當心變了時,不是無條件了,而是把自己的條件給變了,情感才不是空泛的,不是頭腦發熱,而是可以衡量的──如此,情感才是細膩實在的。」

「有餘地的人物才有趣。一個人物活得沒有餘地了,便會做出動物式的情感,雖有爆發力,但畢竟太簡單了。 而一個人物有餘地有退路,則他的存在,就可玩味。」

「一個把自己控制得太好的人,忽然控制不住了,不可避免地失誤了,所以這個人物才動人。」

「人生,除了「勇氣」之外,還有很多別的。「豁出去了」並不是勇氣,而是急了──這種人物也壯烈,也無聊。一個人物如果被逼到了一個「無條件反抗」的分上,我覺得也就談不上什麼性格了。」

其他令人引人興味還有:

「生命感,是對時代和自己的際遇,沒有大仇大恨的對抗性,而是先認了命,再尋思調整。」

「健康是一種磁性,健康的人之間有著特殊的吸力。」

「唉,愈執著,愈會為人所奪──這是詠春拳的交手口訣,也是人事規律。」

「他因報紙報導成名,不算名家,無門派無背景、無官紳交誼,獨獨一人。
她是職業畫師,畢業於北平美術專門學校。石風滌事業無愛好,明朝至今的傳統,以業餘身分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業餘者,甚至四百年來的名醫多是看書自學的人,臨床實例寥寥,以醫理著述博名。專業人士,難成名家。」

「野山中還有許多隱居者,雖然人與人從不交往,但每個人均知道自己是和一大群人共同存在。渺無人煙的野山,臥虎藏龍。」

「盛世以道德約束人,衰世以法律,而亂世以行刺,否則人沒了顧忌,社會便將崩潰。」

「特色是個壞詞,往往說的是反常現象。」

「才子無傑作,是文藝之哀。有才華者的探索之路,往往被生硬打斷。
經濟的摧毀性,大於政治。」

「活,而無方式要求,即為賴活。」

「生活裡,人人皆口是心非,即便用意是真實的,用詞也經過了偽飾,因為人跟人交往是有分寸感的,畢竟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


徐皓峰所有作品裡都有著英雄遲暮、退隱江湖、絕學失傳的共通點,呼應著他另一本書的書名—逝去的武林;
小說中的男女總是情投意合卻無法成眷,只在電影裡可能為了迎合出資方調整得不那麼惆悵(倭寇的蹤跡、師父調整得很明顯,一代宗師是王家衛的,就沒在這部分做改變)。

看完這本書,再回頭看一次一代宗師,果然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這部電影在心中的地位也從字字珠璣的佳作提升到情感深厚的鉅作之列。

有人評論一代宗師拍得不明不白,但在明白了編劇的想法後,反而覺得
宮若梅在最後對葉問的台詞:
「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這些話我沒對誰說過,今晚見了你,不知道為什麼就都說出來了。就讓你我的恩怨像盤棋一樣,保留在那兒。你多保重。」

說得過於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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