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0日 星期四

[觀後感][讀後感]徐皓峰作品

許多美好的相遇都來自緣分而非尋覓,
MOD或第四台的電影台多是在百無聊賴時才會轉到,
然後在中途插入一個故事,往往難以融入鋪陳到一半的劇情中,
無法受到吸引看到最後,
但凡事總有例外,「師父」這齣就是如此,
簡短精練的台詞,毫不拖泥帶水的劇情,樸實無華的武打動作,
風格強烈,新鮮卻有點似曾相似的感覺。


電影看完後,查得導演名叫徐皓峰,
教授、導演、編劇、小說家、武術指導、武術家,
這人的來歷不簡單啊!
也終於明白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中那些跟王家衛以往作品不一樣的地方,來自擔任編劇的徐皓峰,
武俠小說界稱他開創了新派武俠風格,是民初以來的第三代,
他的武俠電影跟是著他的武俠小說而來,當然也自成一格。
原來我遇見了位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

既然提起了興趣,便又入手了他的短篇武俠小說集「刀背藏身」來看,
除了很有自我風格的故事外,更有趣的是書的序與後記中那些獨到的個人見解,值得讓人細細琢磨。

這些想法也體現在他的電影跟小說中,作為認識其作品的中心思想,
書裡有些東西得摘出來:

談女人,他說:

「我小時候見過的老輩中國女人,多情、明白情理、能受苦也能悠哉過日子,這種女人心寬氣度大,不會遇事便急,不會恨恨不已。 遇到壞事,傳統的男人懂得歸隱,傳統的中國女人懂得『過去了』。」

「『貧而不賤』的貴氣,接人待物的禮儀上受過訓練。
具備辦公女性的職業氣質──訓練有素的彬彬有禮、心思機敏而儀態內斂有餘。
那種經過訓練後的女人儀態是低調的華麗之美。」

「女人的哭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必須經歷。」

「女人的肉體不是痛苦與罪惡,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顯現。」

談電影,他說:

「美國觀眾知所以愛看英國人演的電影,因為英國人有著美國人不具備的世故,算計得遠,每一步都有分寸感,美國人覺得這種精明勁太好看了。
這種精明不是市儈式的興致勃勃的精明,市儈式的精明只會讓人反感,而是帶著一份寂寞、一份疏懶,一種『活明白了,得這麼做啊』的保守主義的精明。」

「沒有精神實質,電影批評也成了邏輯遊戲,進入純智力遊戲階段,大家就容易迷失。」

「情節的完整並非完整,人物行動的心理依據也非依據。完整,對於觀眾而言,是心緒滿足,而不是技術達標。就國畫而言,近乎無人的《谿山行旅圖》的地位遠比人滿為患的《清明上河圖》地位高,在於一個是心緒,一個是頭緒──生活的各種頭緒;而心緒則是生命品質。」

「讀小說看電影畢竟不是看犯人供詞,半猜半矇,才是敘事──這種傳統,在現今是不成立的,...而一個劇本,常人能看懂的信息,就是台詞了,外行的劇本審訂者,便會要求從台詞上看出一切,否則就是表達不清,劇本沒水平。要一個局部性的東西,承擔起整體,是沒法完成的任務。
交流的成本過高後,便是一場哄鬧。」

談今昔,他說:

「老人都有恐慌,難以恰到好處,往往過分。」

「新生代的惡行往往是歷史演進的手段,誰也猜不透歷史的終極,所以誰也沒有評判權。善惡是無法評判的… …」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是《朱子家訓》的開篇語,也是老輩人一日的開頭事。每想此句,不禁唏噓,我這一代人早不擁有早晨,即便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日之始,是鬧鐘驚醒,塞口東西,出門奔走。
老輩人的早睡早起,是個什麼概念?四點鐘自然而醒,方算一個早晨,四點鐘醒,身體最舒服,可以試試,比五點鐘舒服。 一個民族改變了一日開始的時間,便換了心理,我們與老輩人甚至不是一個人種。晚睡晚起的民族和早睡早起的民族,審美和思維方式肯定不同。」

「上一百年,理念毀滅生活,是比比皆在的悲劇。但在電影世界,獲得一個理念是終極快感。當今大眾電影的虛火上升,是拿不出什麼理念。」

「古人以減省來營造意境,說滿說顯了,便無意境。不是猜謎,謎底是單一的,而營造意境是為了讓人有更多體會。可惜現今人拒絕體會,只求告知。」

「看書法歷代留跡,透著一股「腦力健」的氣魄。腦力健,所以說事的小說是下等,不耐煩於事,要抒情,所以詩歌地位高,也因為腦力健,對現實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強,所以不耐煩編造,要寫史。」

「老師們騎自行車的時代過去後,對現今的敘事藝術,也愈來愈不能理解。例如,學藝期受的教育,是「口是心非」方為語言,現今以此原則寫就的得意之筆,常遭詬病,要求做出「再直白些」的修改。」

「音樂、美術、文學等藝術門類,對於受眾,是有要求的,即是有審美素養的人,回想第一次入音樂廳、第一次入畫廳,必有忐忑。」

「清末以來,對國外理論斷章取義,是人們為自己謀權謀利的主要手段。」

談人物,他說:

「他因寫武俠家無存糧,夫人日憂。他逗夫人說,我們這一批學文的,都去了錢眼裡,就剩我一個了,老天不幫我,毛筆會幫我。 他拿出武俠小說初稿。寫完還不知什麼時候,夫人已忘憂,陪他聊天了。晚於他寫武俠的還珠樓主、宮白羽、王度廬,都有這樣的夫人──如果是武俠作家的命定福利,要讚老天了。」

「『誰學誰』的關係逆轉,便換了人間。」

「人的心思和性格,在於給自己設立了條件。正常人都是一個給自己留退路,給行為設立條件的人。當心變了時,不是無條件了,而是把自己的條件給變了,情感才不是空泛的,不是頭腦發熱,而是可以衡量的──如此,情感才是細膩實在的。」

「有餘地的人物才有趣。一個人物活得沒有餘地了,便會做出動物式的情感,雖有爆發力,但畢竟太簡單了。 而一個人物有餘地有退路,則他的存在,就可玩味。」

「一個把自己控制得太好的人,忽然控制不住了,不可避免地失誤了,所以這個人物才動人。」

「人生,除了「勇氣」之外,還有很多別的。「豁出去了」並不是勇氣,而是急了──這種人物也壯烈,也無聊。一個人物如果被逼到了一個「無條件反抗」的分上,我覺得也就談不上什麼性格了。」

其他令人引人興味還有:

「生命感,是對時代和自己的際遇,沒有大仇大恨的對抗性,而是先認了命,再尋思調整。」

「健康是一種磁性,健康的人之間有著特殊的吸力。」

「唉,愈執著,愈會為人所奪──這是詠春拳的交手口訣,也是人事規律。」

「他因報紙報導成名,不算名家,無門派無背景、無官紳交誼,獨獨一人。
她是職業畫師,畢業於北平美術專門學校。石風滌事業無愛好,明朝至今的傳統,以業餘身分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業餘者,甚至四百年來的名醫多是看書自學的人,臨床實例寥寥,以醫理著述博名。專業人士,難成名家。」

「野山中還有許多隱居者,雖然人與人從不交往,但每個人均知道自己是和一大群人共同存在。渺無人煙的野山,臥虎藏龍。」

「盛世以道德約束人,衰世以法律,而亂世以行刺,否則人沒了顧忌,社會便將崩潰。」

「特色是個壞詞,往往說的是反常現象。」

「才子無傑作,是文藝之哀。有才華者的探索之路,往往被生硬打斷。
經濟的摧毀性,大於政治。」

「活,而無方式要求,即為賴活。」

「生活裡,人人皆口是心非,即便用意是真實的,用詞也經過了偽飾,因為人跟人交往是有分寸感的,畢竟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


徐皓峰所有作品裡都有著英雄遲暮、退隱江湖、絕學失傳的共通點,呼應著他另一本書的書名—逝去的武林;
小說中的男女總是情投意合卻無法成眷,只在電影裡可能為了迎合出資方調整得不那麼惆悵(倭寇的蹤跡、師父調整得很明顯,一代宗師是王家衛的,就沒在這部分做改變)。

看完這本書,再回頭看一次一代宗師,果然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這部電影在心中的地位也從字字珠璣的佳作提升到情感深厚的鉅作之列。

有人評論一代宗師拍得不明不白,但在明白了編劇的想法後,反而覺得
宮若梅在最後對葉問的台詞:
「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這些話我沒對誰說過,今晚見了你,不知道為什麼就都說出來了。就讓你我的恩怨像盤棋一樣,保留在那兒。你多保重。」

說得過於太明白了。



2018年12月15日 星期六

[讀後感][書摘]老派約會之必要


在眾多紛亂的新聞中,一位單身女作家之死竟能登上版面,讓許多男作家為其離去撰文,此人必有出人之處,既然我是老派之人,藉此緣分,便從圖書館先借本有老派之名的書來看看,一本混雜了新詩的散文集(雖然目錄上的區分是小小說、小小詩與小小人)。
哎呀呀,裡頭果然有許多有趣的地方,都是具有女性特質的文采,李維菁與其同年齡女作家胡晴舫相較而言,對於這個世界的批評少了些,更多的是譏諷與自嘲,陰暗卻又柔軟些。
21世紀,有骨子裡是大男人主義的女性主義者,有內心軟弱卻得虛張聲勢的男人,傳統觀念的男性或女性已是光譜兩端的稀有動物,現代人無論性別為何,都夾在中間,而且難以遮掩的顯現出來。
所以,即便這是本女生寫給女生看的書,許多段落,就算是男生也能有同感共鳴。
我的話,大概就是下面這些段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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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序

她的想像會和你的人生現實產生特殊的呼應關連,誇張、戲劇性的凸顯了你不得不驚怵承認的某種悲哀、某種天真、某種不堪。是的,悲哀、天真與不堪,三者間的複雜連結,是李維菁小說中彰示的獨特視野,也是她對都會環境的尖刻洞見。...在表面充滿期待希望文字背後,始終隱現閃爍著對應現實的不堪及明知期待希望之空洞無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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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派約會之必要

帶我出門,用老派的方式約我,在我拒絕你兩次之後,第三次我會點頭。

不要MSN 敲我,不要臉書留言,禁止用What's App 臨時問我等下是否有空。

你要打電話給我,問我在三天之後的週末是否有約,是不是可以見面。

你要向老派的紳士那樣,穿上襯衫,把鬍子刮乾淨,穿上灰色的開襟毛衣還有帆船鞋,到我家來接我。把你的鉚釘皮衣丟掉,一輩子不要穿它。不要用麝香或柑橘或任何氣味的古龍水,我想聞到你剛洗過澡的香皂以及洗髮精。因為幾個小時之後,我要就著那味道上床入睡。

我要燒掉我的破洞牛仔褲,穿上托高的胸罩與勒緊腰肢的束腹,換上翻領衫,將長袖摺成七分,穿上天藍與白色小點點的圓裙,芭蕾平底鞋,綁高我的馬尾,挽著你的手,我們出門。

如果你騎偉士牌,請載我去遊樂場,如果你開車來,停在路邊,我不愛。

我們要先看電影,汽水與甜筒。

我們不玩籃球遊戲機,如果真愛上了,下次你鬥牛的時候,我會坐在場邊,手支著大腿托腮,默默地看著你。

我們去晚餐,我們不要美式餐廳的嘻哈擁擠,也不要昂貴餐廳的做作排場,我們去家庭餐廳,旁邊坐著爸媽帶著小孩,我們傻傻地看著對方微笑,幻想著樸素優雅的未來。

記得把你的哀鳳關掉,不要在我面前簡訊,也不要在我從化妝室走出來前檢查臉書打卡。你只能,專注地,看著我跟我說話想著我。

我們要散步,我們要走很長很長的路。

約莫半個台北那樣長,約莫九十三個紅綠燈那樣久的手牽手。

我們要不涉核心相親相愛,走整個城市。

只有在散步的時候我們真正的談話,老派的談話。

你爸媽都喊你什麼?弟弟。

你的祕密都藏在哪裡?鞋盒。

裡頭有什麼?棒球、兩張美鈔以及書刊。

你寫日記嗎?偶而。

你養狗嗎?瞇魯。

你喜歡的電影是什麼?諾曼第登陸。

你喜歡的女明星是誰?費雯麗。

你初戀什麼時候?十五。

你寫情書嗎?很久沒有。

你字好看嗎?我寫信給你。

你有祕密基地嗎?我不能告訴你,有一天,會帶你去。

我笑了但沒說好。

你可以問我同樣的問題,但不能問我有沒有暗戀過誰,我會撒謊。這是禮儀。

我們走路的時候要不停說話,紅燈停下便隨著節奏沉默,鬆鬆又黏黏地看彼此。

每次過馬路,我們要幻想眼前的斑馬線,白色橫紋成為彩色的。

紅、橙、黃、綠、藍、靛、紫,一條條鋪開。

踩過它們,我們就跨過了一條彩虹。

過完它,我們到達彩虹彼端。

一道,又一道。簡直像金凱利那樣在屋簷上舞蹈。

我們如此相愛,乃至於渾然不覺剛剛行經命案現場,沒聽見消防車催命趕往大火,無視高樓因肉麻崩垮,雲梯上工人摔了下來,路邊孩童吐出了雞絲湯麵,月球因嫉妒而戳瞎了眼睛。

送我回家。在家門口我們不想放開對方,但我們今晚因為相愛而懂得狡猾,老派的。

不,寶貝,我們今天不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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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室臉與小三臉

整段對話過於有趣,直接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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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都要唱

流行歌曲最有趣的是,每一首歌都不能完全描繪你的遭遇,但每一首歌都可以讓人投射大分量情緒認同。方便也快速的,這是一種情感上的放血與刮痧。那些沒人能了解的孤單,遭到背叛的痛楚,人生沒有明˙天的絕境,再努力也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窩囊。那流行歌,神奇地,在差異中找到一個情緒上的最大公約數。
流行歌曲像我們揭示的是重要生存法則--千萬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困境,放到宗教或哲學的命題上思考。
不過是小小的失戀,不過是小小的失業,不過是小小的無力。所有人都怕你發現,這些小小的失戀失業與無力,正是宗教與哲學的命題;這些小小的挫敗,指涉的是真正的絕望,那是生活毫無意義的一再重複,那是面對侷限無計可施的徬徨,那是明天跟今天不會有什麼不同的憤怒。
一旦人們發現,天下就亂了。
因為,一旦絕望,便會思考人生的意義,便會往痛苦去,往黑暗去,往人性深處去,然後遭遇無可逆轉的悲劇與問天的椎心。你只有兩條路走,一是自殺,二是造反,那種造反可能是向雇主、政府或是向上帝的造反。
因此我們要唱歌,扭腰擺臀,風情萬種,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這樣很好,得到安慰不至於尋死,不值於痛苦到思考生命的意義。
流行歌曲是民主的基石,生活的準則,愛情的休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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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親

我咧嘴大笑點頭。我知道她說什麼的,但是這種事情真的沒辦法討論,冷眉狎玩,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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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

他的眉眼,濃烈到根本沒有僧侶常見的淡薄清寡,也不見出家人偶有的狡猾閃躲,他的五官根本就是與塵世糾結太深卻莫名地突然斷裂,導致所有的激切情感瞬間封存在眼裡,仍然恨著動著,卻怎樣也留不到他的眼睛或我的夢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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婊子

我決定此生今後當婊子了。亮亮坐下來之後這樣說,義薄雲天。
婊子?我問他。
婊子有情無義,戲子有義無情。他說,親愛的,我們一起當婊子吧。
真是見鬼了,我罵他。
停了兩分鐘後,我聽懂了,傻傻看著他,心酸著。
這是演化後的人種了。
傳統是這樣說的,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指的應該是婊子可以跟很多人在一起,必定是沒有真感情的;戲子可以扮演各種角色,要什麼他便給你什麼形貌,沒有真正的義理分寸。
亮亮談到的,是演化後的婊子觀了。這種婊子,原本有顆少女心,為了純粹的愛情瘋狂走天涯,與世界為敵。有一天,她發現純粹的愛情並不存在,對愛的單純期望與執迷追尋換來的是羞辱與背叛。看穿了,與世界為題的恨意還在,愛的失落怨毒還積著,然而因失望,遊戲穿梭起來,優雅了。過去為了愛奮不顧身的所有力氣,其實只要拿出其中一點點,百分之一不到的,便可以輕鬆玩弄這無愛世界了。
婊子因為用情至深,乃至於看輕看穿那些禮儀分寸,都是騙人,都是謊言,都是殺人武器,所以無義。
婊子因為用情至深,無法面面俱到一般性人際關係與義氣禮儀;戲子想的是顧全局,撐局面,因為舞台太過神聖,過河拆橋完成信仰唱齣大戲是必須的。婊子的漂漂亮亮是虛無,她的動力不過是讓情人上京趕考,高貴癡愚,戲子對自己的理念總是堅忍的。
亮亮說,洗澡的時候他明白了,戲子常把大家弄哭之後自己笑了,婊子把別人全弄笑了,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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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

那樣美得離奇的,美得無法用人類語言可以複製、再現或形容的,閃著奇特光亮的東西,都是外星人發送給同類的訊號。我們人類稱之為美、藝術,或是無法再現的乍現靈光。
不要愛上外星人,你感動地掏出了心肺,他也感激你對他的傾心,但他心裡揪著地,他溫柔凝望的神情,永遠是天外的遠方,他永遠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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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慮這件事

最終她進廟求神,對菩薩細細訴著憂傷自棄,她只想要平均值的戀人平均值的房屋及平均值的運氣。她流著淚說,總有命中注定的什麼,可以讓她不要焦慮,放心去愛。
她舉香傾訴著那份,她終其一生不知生於何處的,被輕蔑與鄙視的無價值感。
她只想要一個安穩,她求著。
最後她犯了一個重度焦慮者最嚴重的錯誤:高尚。
她求了半天,最後卻對菩薩說:我祈求的這一切請祢給我吧,我想要平靜,我像要誠懇,但你若真覺得焦慮是我的命而愛與平穩是我命不該得,那你便忘了我剛剛跟祢求的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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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貓與大叔

母貓與大叔儘管共處在一個公寓內,各據一角,做著自己的事情,母貓與大叔分享著一種親暱的共感與同步的愛戀。還有些時候,大叔與母貓各自陷入自己的回憶,他們之間有份情人之前才有的親暱靜謐,並且獨力地在自己的回憶裏頭慢慢療傷。
那個時候,他們這樣子彼此作伴,彼此信任。在有人陪伴卻不過度涉入的情況下,他們的人生終於有了空間與安全感,可以真正落入過去療養自己的傷口,也因為他們彼此的特殊聯繫,他們可以不去介入對方的傷口。親密又有段安全的疏離。那個時候,任誰都會相信,只要時間夠久,等他們在各自的創傷裏頭痊癒之後,母貓與大叔總有一天會真正相愛。
他們之間的聯繫,在大叔起了念之後,就斷了。母貓知道,人類一旦起了念,便是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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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Dolce Vita

你不喜歡我出現在你的生活圈裡頭,如同我不喜歡你出現在我的生活圈裡頭。你不喜歡我的穿著打扮,我不喜歡你的粗莽鄙俗。你不喜歡我的眼神,我連對你張開口說話的可能性都厭惡。
但我們要結婚,我一定要。
夫妻是憎恨控制,伴侶一定背叛。我只是不愛你,我犯的罪最輕。況且,又不是只有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又不是只有我想著別人,你也想著其他人。我只是厭倦了飄盪,必須有一個足以說服自己歸屬於某人某處的印證,並且是這社會承認、法律鎮壓的某種堅實歸屬。
至少有一個人,此生不會離開我,就算不愛了要死了都不會離開。
然後我便可以自由去飛,然後我也會放你自由地飛。
人生貧乏平扁,英雄豪傑才華高潔其實也仍脫離不了庸碌上下,你死了痛了苦了或破繭而出或轉了心念有了突破,這些庸碌之人的悲喜轉折,對他人一點意義也沒有。哪怕你生了一次或死過浴血再來,沒人在乎,這世界過他們的,你依舊轉折你的人生。你美過苦過,也只有你自己苦過美過。你的臉沒人要看,人生死活沒有差別。
婚姻之必要正根植於此,結婚是保險。
這保險買了你便不能走,你必須在一定距離內注視我,我並了你要看,我醜了你要看,我傷重住院你會接到通知,我死了你會舒坦如釋重負。不管你樂意不樂意,約簽訂了,你必須某種程度被迫注視著我的人生。
我不想,從小就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變成一個沒有人注視的人。
沒有人注視的人生,我不信誰能真開闔一場有所領悟便了無遺憾。
結婚買一個觀眾,這是買觀眾的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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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的美好

物質是很重要的。在物質上慷慨的人,在情感上未必大方。但在物質上吝嗇的人,在情感上必然吝嗇。
心意光用嘴巴說,卻沒禮物,這種人絕對不可信。
人沒有那麼高尚,形式很重要。
所有藝術史的演進就是物質與形式的一再革命與突破。以詩為例,因為既有的語言表達方式再也不能表達內心激切的感情了,因此打破了現有的形式,打碎了慣例,創造新的語言型態,滿足那份亟欲溝通的渴望。視覺藝術的進程也出自物質形式的一再變革,因為對這世界的看法新穎充沛,必須創造新的物質組合,形式到位,精神的進步相隨,前衛因此誕生。
愛情也是,必然飽含某種狀皂性的慾望。將心意轉化成某種印記,對過往賦予重要性與象徵性。物質是虛幻情意的穩固支點,物質與精神從來不站在對立面,而是彼此的救贖。
這不是敗金戀物,我真正明白物質的美好。
我對遲遲不能放手的憤怒難消,對已經放下的,那股護持的溫柔又強大到連自己都吃驚。
軟軟的,漲漲的,我在喘息中也才驚覺,過去了,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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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

多數的時候,我很怕說話,因為不太懂得怎麼跟陌生人合宜的說話,逐漸的就變得退縮。我會開會,談事情,但是,我不太懂得聊天。聊天不是談某一個主題,聊天像是兩個人要交換分享什麼,可我拿捏不了這分寸。
亟欲溝通的渴望,亟欲分享的迫切,才會讓這城市的每個人,一直說個不停,因為一直說卻不被理解,於是人們也忘了要聆聽。大家只好焦慮地繼續說。但大家拼命地說,說出的話卻不被傾聽,於是那些言語失散在空氣中,變成小小的漫天沙塵。
失效的溝通。
明知徒勞無功卻仍重蹈覆轍。
大家都像金魚在水裡拼命吐著泡泡。
雖然害羞,老怕說錯話,但有時候我也會陷入那種焦躁瘋狂,拼命想要說些什麼,用力地,毫不間斷說話的時刻。
那份慾望如此強烈,可我卻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說什麼。其實也沒有人可以讓我放心放鬆說個不停。
在這種著魔的時刻,迫切想要感覺自己與誰相應相屬的時候,我有時候會摸上臉書。
然後我便看到密密麻麻的語言碎片爬滿整個電腦。
細細碎碎的情緒粉塵,布滿整個荒涼之海。每個人對著得不到回應的銀河說話,這甚且不是語言的妓院,不需付出代價就挖出長度的魔域。每個人都回應著自己根本不想理解的言語,叨叨絮絮自己的身世。
永遠得不到回應的吶喊,永遠化不成溫暖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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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身細帶自己的小世界

快被持續不斷的言語轟炸死了,快被惡意與情緒暴力殺死了,快被哄哄鬧鬧的一切壓死了。你不想讓情緒與語言入侵身體,你不想讓惡意與敵意滲入心,可你還是要每天乖乖地接收基說喂您好,每天假意地關心社稷,還是要面對無可逆轉地階層體系微笑說明我明白我知道我來處理。
因此必須要每天隨身攜帶自己的小世界,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只有你可以進去的小小世界,一個可以把你跟這一切喧囂以及情緒隔離開來的方式,你隨身可以躲進去的、僅容一人之身的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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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e 86

昏黃的小酒吧86巷,我們在這裡偶遇,我們是外面世界容不下的廢材,我們是一群被提著脖子送進社會但是還沒準備好長大的人。像城市裡一群無主遊魂,每晚在這邊笑鬧賭氣喝醉惡作劇,在這邊過人生的長假。
我人生正盛的的七八年在這邊。那個時候,如果有天晚上,我們不能來這裡打發時間,看不到熟悉的屁股,多麼恐慌。
我們不在乎大家白天做什麼,也不曾真心要了解彼此,這種距離與漫不經心反而珍貴,沒有什麼深刻的連結,各自處理自己的迷惘,不需要直視痛苦也不須觸碰血肉模糊的傷口,這種距離反而適合作伴。
昏黃燈觀與酒精,滿出來清乾淨又滿出來的煙灰缸。
多麼寂寞,多麼輝煌。
這家店有一隻大狗,叫Kevin,她是母狗。
86巷結束營業的那天,失散的客人湧回店裡,狂喝爛醉,我們那段遲延的青春真正宣告結束。
Kevin常對著無人街道狂吠,店裡的人以為發生了什麼事,衝出去,但那暗夜街頭什麼也沒有。
也許跟我們一樣,我們總是對著暗夜空曠、什麼也沒有的明天嘶吼。
人說青春美好,我卻怎樣也不肯回到過去。現在好,拿什麼交換我都不願回到以前的脆弱狂亂。
然而,那個昏黃酒吧,那段透過萬花筒破碎鏡面看世界的時光,我每次想起,總是鄭重而溫柔。